结局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把经历过的事情事无巨细记录下来的习惯。那些记录已经积累成厚厚的一叠,被放在我书房电脑桌的抽屉里。我偶尔在办公间隙感到疲惫时,就会翻出来看一看,感叹一下过去傻逼的自己,再放回去。
从长白山回来后,在穷极无聊的某一天,我突发奇想,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情,开始着手整理那叠纸。
我的记录是很凌乱的,字迹的端正程度也不一。毕竟我的时间并不充裕。并且一般在记录这些事情时,我的心情都很糟糕。我必须逼迫自己回忆起那些可怕诡谲的画面里的每个细节。这实在不是一件能让我心情愉悦的事情。
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录按时间顺序整理好,然后一点点修饰文字,添上衔接片段和解释说明,打到电脑文档上。
我在做什么呢?
这是连我也觉得好玩的一个答案:我在把这些记录转化成小说语言。我在完成一部小说。
那时我叼着烟看着屏幕上连成篇幅的一段段文字,又看看左下角的字数统计,皱眉,细细琢磨自己会这么做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用这个笔名注册了一个文学网的账号,然后开始一天一章地把我的小说搬到上面。
从此之后,我就多了一个没事就摸出手机上网看看读者回复的爱好。
不得不说,看着别人为自己写的故事而心情跌宕起伏,实在是一件很爽的事情。有一种主宰他人的上帝式快感。虽然这爽与快感中还杂着几丝无法无视的苦。毕竟这故事是真实的,是我亲身痛苦地经历过来的。看着读者们在评论里或笑或鬼哭狼嚎,就好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笑、和鬼哭狼嚎。
因为题材和风格,我的小说的受众范围很广。这年头,喜欢看这种阴暗刺激的东西的人真不少,唉,只有没经历过的人才喜欢,都是一群幸福的人啊。我看着他们在评论区各式各样的评论,实在是觉得很有意思。有的读者很认真,从头到尾地分析,从头到尾地猜测,从头到尾地瞎扯。他们普遍喜欢把事情往玄的地方想,人类的通病,偏偏同时又爱端着一种学究研究大部头的劲儿。我有时看着都会笑出泪来。
呃,笑自己的读者好像也不太好。
不过我倒真的挺感谢这种读者的。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思路,让我能以另几种我之前从未想过的角度去看待我的经历,发现一些新的东西。实在感谢。
还有另两种读者,就是催更党和潜水党。催更的就一直催更,一直,一直,一直……潜水的就一直潜,一直,一直……其实这两者都是同一派的,懒人派。
最后一种读者是一种神奇的物种。我与网络脱节太久,花了挺长的时间才搞明白她们的生物特性。弄明白后只有一个想法:好神奇。
我对她们还挺有兴趣的,毕竟蛮新奇,也不反感。有什么好反感的呢,一群叽叽喳喳花痴的小姑娘罢了。只是把对单个帅哥的花痴,转移到对一对帅哥的花痴而已。
只是我挺奇怪我和闷油瓶为什么会被看做是一对?我们很配吗?
我照了照镜子,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比起闷油瓶还是略残了点。毕竟我已经三十出头了,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又没有他驻颜长寿的自带逆天技能。
后来等我看到其他把我和闷油瓶和别人乱凑的评论后,我就释然了,以为小姑娘们就是乱锅大杂烩,只是凑巧我看到的把我和闷油瓶当一对的评论比较多,凑巧而已。
后来就出事了,我被困在了墨脱。
本来墨脱并不是我的目的地,只是我从尼泊尔回国途中经过的一个中转战。然而那会儿当我看到小哥的那幅油画时,我就知道,我得留下来。留在这个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里。
很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我都真心他娘的很想问问闷油瓶,是不是老子上辈子欠了他丫的,这辈子才得这么被他这只小妖精一次次地勾引下悬崖。
去尼泊尔前,我自然不知道我会在墨脱遇到一个大麻烦且在那里耽搁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在坐上飞机前,我只通知了读者们会断更几天。于是等我从墨脱脱身后,打开文学网,一下就看到评论区里哀鸿遍野。
其实我早就把小说写好了。硬盘里满满的存货,却饿着一堆人,真是对不住啊。
小说停更停在我和胖子为了帮小哥找回记忆,来到广西巴乃,死命纠结在那片湖那里。我把网页页面往下滑,看到一两个标题前头有火标志的评论。
我的眼睛聚焦在其中一个长长的标题上:
“你们这些腐女真是够了!BG才是王道好吗!冰山神秘酷哥x瑶族清纯妹子才是最萌最美好的cp好吗!>口<”
我手指在鼠标上敲了两下,心里觉得有点别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点进去。
这些妹子为什么老是喜欢在这种不是感情向的作品里挖掘感情呢?这类型的作品里的感情,不是篇幅少得可怜,就是没有一个好结局,让自己去在意它,徒劳心神罢了。
想到云彩后来的结局,我叹了口气。
我看到另一个评论的标题:
“虐啊!虐啊!虐啊!“
我吓了一跳,现在的剧情,也还没怎么虐吧,怎么这就要击鼓告官了?
点进去一看,发现又是在说我和闷油瓶的。
“【腐向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我觉得这一部比前几部都虐多了啊QAQ
我先摘抄两段我个人觉得最虐的。
‘闷油瓶不置可否,点了点头,还是看着远去的盘马,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觉得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不同了,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同时我又感觉,这眼神我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们一下笑成一团,云彩都笑得无法呼吸了,但是笑了几声,我们就慢慢收敛了下来,因为我看到闷油瓶在我们人仰马翻的时候,默默地站了起来,往湖的方向走去,然后远远地坐在篝火勉强能照到的地方。‘
‘我看着闷油瓶,刚想站起来,云彩却抢先朝他走了过去。‘
姑娘们难道没有觉得两人渐行渐远了吗!!!!QAQ!!
小哥失忆后,本来有一段时间变得更容易亲近了。但是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想要找回记忆的念头,太偏执了,把自己折磨得够呛,也变得很封闭自己……好心疼……特别是中间还插了个云彩妹子……而且……我觉得将来肯定会有另一个大虐点的……
小哥会逐渐记起记忆,同时便会逐渐更加冷漠起来。等到记忆差不多恢复全了……就到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离开吴邪胖子他们的时候了……
T口T到时吴小老板肯定会被虐得够呛T口T!!!“
……
我当时是被虐得够呛的……不止那会儿,后来把那挨千刀的从张家古楼救出来后,他吭也不吭地就想走掉,也是把我气得要命。
这么一想,又让我想起许多被闷油瓶甩冷脸的惨痛时光。比如在西王母那次,那句让我的心整个寒下来的“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还有在疗养院那次……真是数不胜数啊。虽然我知道闷油瓶也没有错,大多时候也是为我好,少数时候也是因为被我烦得不行,但是实在架不住他这种直来直去的粗暴啊。太伤人了。
想想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闷油瓶能每次都把一向好脾气的我气得不行,次次都奇准无比地戳中我的怒点。他连“让吴邪生气“这种技能都能强到逆天,真是一如既往的牛逼……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闷油瓶是个冷酷的人。他让我感动的时候也很多。就像这之后我们被困在石矿中遭到密洛陀的围攻,他拼死杀出活路,不仅是要自己活,也是要我和胖子活。闷油瓶话很少,但是他不少话我都记在心里,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知道这些话都是他埋在心底的话,他愿意告诉我,就是愿意让我了解他,愿意把我当做更亲近的人。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珍贵了。
等剧情进展到闷油瓶说出那句“还好我没有害死你。“的时候,大概会有不少姑娘为她们的男神哭倒吧。……其实我也很想哭倒。闷油瓶这句话对我的震撼太大了。这句话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我之后对他的感情。
我完全没想到,闷油瓶冷淡的外表下藏着那么沉重的情感。明明从在西王母他失忆开始,我看到的他都是全心全意陷在寻找回忆里的偏执模样。我以为他除了和回忆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外,什么都不关心。但是我错了。盘马在说“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这句话时,我没有在意,闷油瓶看似没什么反应,实际上却把它一直记着。我不知道闷油瓶在和密洛陀厮杀,在扭断他们的脑袋时,手上的力道有没有因想起这句话而更狠一点,更拼一点。
而那个时候,我肩膀上有着闷油瓶留下的血。我听他的话,躲在黑暗里听着他们的嘶吼,不动。内心的懦弱和痛苦却狂肆增长。
唉,算了,不想了。怪难受的。
我把页面关掉,在电脑屏幕的荧光里静默了一会儿。
屋子里很暗,很静。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有的,只是几条被关在笼子里的蛇。我心里缓缓涌动着一种浓稠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闷油瓶总做这些让我震撼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对他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情绪,有一种我对别人所没有的纵容。比起其他别的人,我格外不想看到闷油瓶受伤,或是悲伤什么的。那会让我非常难受。我打从心底里觉得,闷油瓶就该比别人更好,比别人更牛逼。我也愿意帮助他让他更牛逼,更自由,活得更好。
另一方面,我也不十分在乎闷油瓶会对我造成什么样不好的影响。
不禁又想起五年前追着闷油瓶追到长白山时,从雪山崖上掉下来,被他救起,又害得他之前就断了的手再断了一次的情形。想到我刚开始问他手怎么了,他还耍酷说没事,结果又被我看到他手腕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他腕骨断裂,歪着手,却还一副淡淡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向我解释。然后我看着他,笑开。
现在想起闷油瓶的那副模样,我还是很想笑。他那个样子让我真心觉得,我永远都不会,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我花了很长时间一次性把剩下的章节全部发上去。然后关掉电脑。
黑暗中,我和其中一条蛇冰冷的眼睛对视。然后我扯起嘴角,
“嗨。“
四个月后,我到北京见了小花,告诉了他我的结果,我的计划。
我刮了胡子洗了澡,路过客厅里正在抽烟沉思的小花,进到客房,关门,倒下。
但我没有入睡。
胃里有绞痛感。我是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吃过一顿正常的饭了。也没有食欲。
我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做出防御的姿势,努力地抵抗着一些可怕的东西。那不是胃痛,也不是其他什么疾病,而是一种十分浓烈的,狂躁的,具有毁坏欲的,多人仇恨混合起来的情绪。
吸收太多的费洛蒙,让我的神经非常脆弱。像个垃圾桶一样接收了无穷尽的情绪垃圾,承压太多,容易精神崩溃。但没有别的好办法,我只能逼自己去适应,把神经磨粗。
时间的流逝变得非常慢。我每时每刻都觉得痛苦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感觉好了些。摸出手机眯着眼看了看时间,凌晨四五点了。
我在床上好好地舒展了身体,让自己舒服一点。然后再次拿起手机,上网。
接触网络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我好像脱离正常社会世界太久了。那些时事消息和俏皮幽默的网络语言,我竟然有些看不懂。傻愣愣地呆看了一会儿,只好略过。
我上了文学网自己的作品主页,直接翻到了评论区。
看了一会儿,却逐渐兴趣全无。
有什么意义呢,看着别人讨论自己的痛苦,只会愈发觉得人生无味。他们能把这些事拿出来一本正经地讨论,也是因为这些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本书里的几个人物几段情节罢了。他们会为了书中的情节而变化自己的情绪,但这种时候也是只有一会儿而已。
看着看着,我有种错觉。错觉自己只是一部书中的虚拟人物。我现在是在书内,看着书外的人们讨论着自己。
或许也不是错觉。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多此一举写这部小说,它加深了我的无助感,让我越发觉得这个世界上能帮助我的只有我自己。其他所有的人,都在另一个世界里。
很快我就翻到那些姑娘们的评论。标题一个一个看下去,果然发现她们对这个结局很有异议。
我当然不会真的和闷油瓶在一起啊。其实这个结局对她们来说,也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十年后我和小哥大概会再次相见,到时候的未来会怎么发展,她们尽可以自由想象。爱怎么想怎么想。只要她们不知道真实世界里是有多残酷,她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给我们添一个她们自己满意的结局。
当然,这些姑娘也的确有在写一些让她们自己满意的结局。我手指划几下屏幕,就看到了那些标题。
但我没有点进去,也不想点进去。我大概知道她们写的是什么内容。或许将来我会想点出来看一看,但那完全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
我站在藏区某条盘山公路的山脊上,极目远眺。
王盟在身后靠着车。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计划的第一步即将结束,而我,将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山中。我的生命,也会在同时与这个计划绑在一块,共存亡。
我从喇嘛袍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一片空白,没有短信。手指犹豫了一会儿,我打开了无线网络。
最后一次,我就看吧。我在心里说道。也许进了雪山后,我就再也出不来了,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白底黑字,我看得很认真。每句话,每个字,都再三地看,然后才舍得转移视线。
我也看得很艰难。阅读理解能力好像在一瞬间降为低值。有很多句话,我甚至看了有一两分钟,才能明白它的意思。
我越看越觉得难以看明白,越看越觉得,屏幕模糊。
我看到那些字被泪水沾湿。我看到那些句子也被泪水沾湿。
它们被包裹在泪水里,变形了,虚幻得像我某一天的梦。
我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用袖口擦去屏幕上的泪水,然后抖着手指点开“回复“。
“关根: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我会努力将这个结局变为现实的。
-
[ 看到闷油瓶走出来的那一刻,我都要哭出来了。十年刻骨的思念一下子就化成了那个走向我们的身影。真是八辈子没有这么激动过了。胖子也在一旁一个劲地用力拍我的肩膀,看样子是连话都说不出。
我们两个简直就像在接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儿子回家的家长一样,那模样看起来应该十分搞笑。
但观者闷油瓶当然不会笑。他笑点奇葩,一般他笑的时候,就是我要哭的时候。
我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犹豫地走过来。他走得越近,我竟然越紧张,手心里全都是汗,心脏跳得快冲出胸膛。
狗日的。我心说。这挨千刀的就不能走快点吗?故意的是不是。
我心里碎碎念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他离我们已经有一个吴邪高度的距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晕厥了。
老子忍不住了。再这么慢悠悠地,老子就要一命呜呼了。不管了,被踢进墙里也无所谓了。
于是我鼓起勇气一大步冲过去狠狠抱住了他。
真的是“狠狠地”,我把闷油瓶搂得死紧,就差把双腿缠上去了。我怕我一搂得不紧,就会被他的气场震开。
我紧闭着眼缩着脑袋等着闷油瓶把我推开,一副乖乖待宰的绵羊模样,但是最终也没有等来他的推开。只是在闷油瓶转过头来看我搁在他肩上的脸时,等来了胖子的熊抱。
胖子一边嚷嚷着天真不厚道竟然偷跑先抱小哥,一边把自己身上的肉往我们两个身上挤。我大笑,又被胖子的肥肉挤得呼吸不畅,真是又快乐又痛苦。艰难地撑起头来看了看闷油瓶, 便看到这家伙也僵着脸憋着。
看到他也这样,我一下子感到不能更畅快,这十年的痛苦全部烟消云散,傻兮兮地盯着他都快笑崩了。
闷油瓶也看着我,眼神淡淡。没有笑,但身体放松。等到胖子终于大发慈悲移开身体的那一刻,他突然把脸凑近我,贴着我的耳朵道,
“吴邪,带我回家。”]
END.